评论
打印
舒婷 《你给我下海去》
和丈夫阴谋许久，终于有了一间书房，却是以牺牲儿子的卧室为代价的。
现在儿子的小床和我们成对角，家事国事，事事参议，且领衔主演意识甚浓。书房里设五座书橱。由于不谙请行情又不愿求人，上街摸到就是。时间稍长，贴面脱落、隔板变形，白蚁如春风野草扑之不灭，我的各色奖证，精美相簿及赠送的好友书画均惨遭荼毒夜间，忽听“砰”的一声，想是有扇橱门弹开了，过会儿又“砰”的一声主动合上。仿佛有个落第鬼魂，正趁虚而入苦读。可惜并不助我写稿。
书橱渐渐老去，儿子渐渐长大，烦恼随之滋生，但尚可将就。
原来两只旧藤椅，虽频频以铁丝加固，掩护两块垫子，终于宣告彻底退休再不肯返聘。丈夫以恋旧为名，大街小巷搜罗藤椅，不知是资源紧张，或是时尚如此，而今藤椅一概用塑料片仿编。我拒不接纳，提议买一对高背皮转椅，用来安抚我那日益不支的腰背。
于是，就一双五十元的“伪藤椅”还是两只皮转椅，我和丈夫各施雄辩，相持不下。有位日本友人来访，耳闻此事，愿赠一对皮椅，我面红耳赤亢声谢绝。丈夫受此刺激，大长志气，即日过海厦门，扛回两只皮椅。这次学乖，居然会讨价还价，每只皮椅平均杀价二元五角。有皮椅撑腰，自觉又豪华又响亮。再接再厉，便看到报载四通公司在厦门假日酒店“品展览”，勾起丈夫电脑情绪。
同仁们大多已购置电脑。我平日使用汉字节约，诗是短诗，文也是短文。最高纪录不过六千余字，平生才两篇。不堪写、抄之苦，若有三千字以上者问津，必掐头去足，既断章也断义，只图手指儿轻松，不管它者呼痛。所以，电脑非我紧急战备也。但丈夫职业是教书，教案、论文多多；业余专理论，抄卡片集资料辛苦，且文必上万字，书必三十万字左右。思电脑之切，较当年追求老婆热烈数倍。两只写作动物，只需合购一台电脑，我的数学虽不及格，也能算出其中便宜处。
遂跃跃欲试。
进假日酒店，二十来部电脑沿墙摆开，围观试机者，都是西装革履、油光可鉴，满口软件密码新词汇。我俩简衣素服，无头苍蝇一般，丈夫连收款机也不识，刚凑近就被人挥开。正彷徨，有仙女来救。
原来是四通驻福建办事处郭倩小姐，中文科班出身，竟认出我来，十分热情逐一介绍产品，又帮我敲定型号，并带我见厦门经销处经理。
郭小姐是无锡人，素昧平生，不但认出我而且拔脚相助，那经理同乡，却对“务必以最低价优惠舒婷老师一台”之说面无表情。
其实最低价也是万把块哩！
数日内，电脑成了饭桌上、熄灯前的热门话题。和丈夫紧锣密鼓，无非如何精简开支一年。十一岁的儿子最具时代精神，拍手：“好哇，我要自己编程序。”
“当然。”丈夫抓紧革命传统教育。“你的游戏卡已有十盒，再不要买了，旅游鞋也不必非名牌不穿，上发廊……”
儿子顿时做怒目金刚状，以足擂床，响声之巨，令隔壁书橱门乒乓又震开几扇：“你给我下海去！”
任何事物都需代价。当初算计了儿子的卧室，而今任何未出笼的家政大计，必受其一票表决权制约。想想，真要台电脑，不是牺牲儿子的游乐权，丈夫的购书癖（他已烟茶酒不沾，每月除了小店理发一次再无其他花销），就得牺牲我的“文字”情，下海去。未及深想，已有一足踩空的眩晕。
罢了，电脑！
